【齐宁】荼蘼晚(齐王爷追妻路)

开放所有文章的所有【梗和情节套路】的构思,欢迎拿走创作。但创作出来希望私我一下。


(私设齐王爷=溥珝,两人见面时齐王爷还不是王爷。灵感来自于原著中的两个段落,附后。)(后来才发现齐王爷不是溥字辈的但懒得改了)


张管事一转头间被王府少爷吓了一跳。

 

他正应付着安王福晋遣来问安的人,当即也顾不得失礼,也顾不得对方挤眉弄眼要望个究竟,丢下一吊赏钱,便急忙忙小跑着过去。

 

溥珝按理不该出门。早先他在王爷那儿回话,话赶话的,畅谈起“革新”来,讲得激情满怀,全不管老王爷脸色越来越难看,到了动了真怒,砸掉一桌子茶碗,赶他去罚跪。这不,他走路还有点龇牙咧嘴呢。

 

他见张管事迎上来,叹一口气,直接翻了个白眼。张管事苦着脸,好声好气问:“小爷,您这是要往哪儿去?”

 

“听戏去!”

 

“爷诶,老爷刚发过火——”

 

溥珝倚着门,拽着个烟壶在空气里来回甩搭,简直显出来一份无辜:“啊。是。阿玛发火我知道啊。”又朝膝盖努努嘴:“我可半点没敢耍滑,老老实实跪完了才出来,膝盖都快废了!他说让我跪,没说不让我去听戏。”

 

张管事一时卡住,溥珝嬉皮笑脸道:“张叔,甭紧张啦。你别去说就成,万一他要再发火,那我再跪呗。”撂下这句,他便往街上走。想想又踢小厮一脚:“你,去把我那鸟笼提来。”

 

旗下子弟多有游手好闲之人,京中议论他们成天提笼架鸟,是带着鄙夷语气的。至于各王府,到底是世家门户,看重规矩、门风,反倒极少有人到处去耍富贵派头。

 

溥珝是“极少”中的一份子。他出门常不坐车,仆役跟在后头,替他捧着鸟笼,要有人多瞧他一眼,他的神色竟会愈加自得,愈加的昂首阔步,仿佛在宣示“对啦。爷就是要这么不务正业。你们看不上吗?”如此来上几回合,才愿意教人去喊个车,停一停腿脚。

 

今天溥珝索性歇也不歇。他真是跪得狠了,每踩实一步,打小腿骨就涌上来一种夹着酸胀的疼,脚甫离了地,又是没着没落的麻。但溥珝就想这么走,好像要全身心地浸到这种不适里,再带着嘲讽去审视一通。

 

从王府挪到戏园子,耗了小半日工夫。茶答应轻车熟路地笑脸迎上来,伺候他入座,备好茶食。刚抖搂开毛巾,热热乎乎地覆到脸上,就听见旁边一声“世兄”。

 

溥珝一把抓下去毛巾,睁眼,真是安王府的阿哥!他也不急回礼,揶揄道:“少见呦少见,怎么你还能有来戏园子的一天?老福晋不逮着你问书啦?”溥丰是个半大少年,家教顶严格,在外头的名声从不像溥珝那么“显赫”,一问之下,登时有些不自在,又透着点儿兴奋:“亏你问!许桂仙进京开头场,我能不来吗?”

 

许桂仙,溥珝是知道的。这人在外地唱戏时,有几位老爷为抢他,简直打破了头,折腾大半年都不得消停,传到京中,多的是人说他“戏妖”,边骂,边想,边好奇。但溥珝仍盯住这位安王府的阿哥——他看溥珝仍是不解,哧哧笑起来:“世兄,你傻了吧。你是没听说这人跟宁九郎一个师父?他进门晚,宁九郎还手把手带过,看不上九郎,怎么也得看看九郎的师弟吧。”

 

溥珝这才放过他,难怪呀,谁不想听九郎的戏呢。这只养在内城的鹦哥,王爷大臣们全都想见识见识。安王府老福晋入宫侍奉时听过一次,她原不怎么爱戏,回去并没多说什么。可是隔了许久,寿宴唱堂会,她对着台上咿咿啊啊的戏子,突然就大发了一番感叹,引得他们这些子弟私下里都在遐想九郎是何等的人才。

 

几出戏唱过,许桂仙总算出来。单看模样,搽上粉是个中人之姿。唱腔清亮婉转,但溥珝听惯了名角儿,这把嗓子放在他那里,算砂砾滩上一颗鲜亮些的沙子,拔不得头筹。他暗自点点头,想果然各人天资有异,许桂仙沾着宁九郎,却不像宁九郎能蒙恩进宫,这便是道理了。

 

等台上唱了半晌,溥珝却又瞪大了眼,他奋力打量这位许王宝钏,发现身姿步法都经过改良,他理不出具体的不同,只觉别人扮王宝钏是孤贫女人,许桂仙扮王宝钏,简直是个王府的女人!一转眼,一投足,贵女,贫女,泼女,贞女,统统合在一块儿。说句无礼的话,倘若他那几个堂姐妹一朝流落天桥讨饭吃,应当就是这个模样。

 

他按捺不住,就要站起来大喝一声“好!”之前又是跪,又是走,落座后并不觉得,此刻站得急了,膝盖骨像被尖刀刺了一下,这声好直接在半空中拐了个弯。溥丰见状连忙上来搀住,俩人一个死抓着另一个,好不容易落座,溥丰微微抖起袖子,手臂已红了一块。

 

溥珝马上抬头去看溥丰,少年摇摇手,止住他道歉的话,但面上有些忧虑,闷声道了一句:“我听额娘说过你罚跪,哥,那些话,你别再提了。咱们也算是世受恩典。底下传传还好,真要让宫里知道,你打算怎么办?”溥珝用力抿住唇,沉默了一会儿,慢慢地说:“我晓得朝廷恩典,怎么全都觉得我要造反似的。”他朝台上努努:“好比今天戏子改腔,改了,也更好听了,你能说他就是不要这京戏了?”不料溥丰听了只是扶额:“我的哥,你还说戏,戏里唱的是忠节大义,你想的那是什么古怪念头!”

 

溥珝只觉得一口气提在胸口,又不断地往下落,往下落,渐消渐散。一时有许多话想说,一时又觉得天下的话,除了这两句也再没剩什么。他就温和地朝溥丰笑笑:“知道了。”此时戏唱到佳处,喝彩声不断。溥珝扶着桌子,小心翼翼地站起来,疼,还是疼。他招一招手,从小厮那里取来个荷包,瞄准戏台,用榨干全身气力的劲头砸过去,铜钱垫着绸缎摔在地板上,咚的一声闷响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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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溥珝没想过自己能这么快见到宁九郎。

 

戏一开锣他就再看不见周遭。好家伙,平常戏园子里,有一两个名角儿挂牌就能招呼到满坑满谷的人。各府唱堂会,请角儿也是个要当回事儿的事情。到了宫里,台上连搭戏走过场的全称得上角儿!

 

到宁九郎出场,他又再看不见台上的角儿们。他总算知道九郎所以为九郎。别人唱戏是人在作戏,九郎唱戏,是戏在展示自己。九郎不怕台上出岔子,戏从他身上透出来,溪水自自然然地流,没个形状,遇到平地也淌过去,遇到岩石也淌过去。这唱腔像合了月光,不疾不徐地抚着溥珝后脑,清凉,舒坦。

 

所以刘谨云下跪大吼请求革新时他还在盯着九郎,溪流突然断了,戏从他身上离开,那个瞬间里,溥珝觑见了宁九郎,是纯然的焦急,纯然的惊惶。

 

等他醒过神,心脏砰砰砰直跳到喉咙口,瞪着刘谨云不知道要怎么办,又急他偏捡这种时候来说这种话,是存心找死而于事无补。溥珝满头落汗,宁九郎的惊惶却很快消隐,他翻身下台,持戟且唱且舞

 

——俺、俺、俺生擒拔贼悬提,似、似、似、似大鹏展翅飞不起,有、有、有、有神通难逃画戟,杀、杀、杀、杀得他无路奔血染马蹄——

 

他朝着刘谨云一步步逼过去,在老佛爷真正发话前,直接把人逼下了水。

 

接下来的事态不问可知,刘谨云敢这么做,多少是抱了赴死的准备。可九郎闹上一通,他也就成了笑柄,谁会费劲去给笑柄治罪呢?从死到活的诀窍握在一个戏子手里。论地位,宴会上哪个人都比宁九郎高。比他地位高的王公大臣,未必想救一个革新派。想救刘谨云的人里,溥珝咬着牙不敢开口,皇帝九五至尊,也不敢开口。他们的脖子上挂着锁链,能无拘无束插科打诨胡闹的反倒是宁九郎,是紫禁城圈养的鹦哥,宫廷里的玩物。

 

溥珝听见有人低声说:“这戏子倒是有胆量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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戏子走得挺快,耍着戟,哼着曲儿,听上去蛮开心的。溥珝一溜小跑,才在廊道上截住人。

 

“宁九郎!”

 

宁九郎回过身来。

 

溥珝用拇指点点自己:“我,齐王府的。”又解下一块儿玉佩,拉过对方的手拍上去:“你胆子挺大,敢这么救人,了不起!比我们强!给你了。”

 

宁九郎撤回手臂,他拿着玉佩,全不辞让,但也没有自得之色,只是恭谨地朝溥珝行礼:“谢世子爷赏。这不过给老佛爷逗个闷子罢了。”

 

溥珝挠挠头。他其实不觉得自己是在打赏宁九郎,就算打赏吧,这个反应,也总有哪里不对劲。可宁九郎听过许多夸赞,接过许多赏赐,一句话,一块玉,八风不动是正常的。他指着宁九郎说什么呢?

 

他只好胡乱挥了下手,表示对话可以到此为止,宁九郎又端端正正行上一礼,就走开了。

 

结果又被刘谨云那个愣头青拦住。

 

溥珝挺兴奋,在后头听刘谨云跟他说什么——这个傻帽儿哟!居然就直不楞登问九郎为啥要下场救他,反倒跟九郎欠了他多大人情似的。

 

啧啧,连个谢字也没有。

 

哦,合着还得罪过宁九郎,那你赶紧跟人道个歉不成吗?

 

溥珝看不见宁九郎是个什么神色,只看见宁九郎根本没搭理傻帽儿,连脚步都没停。

 

他忽然觉得安慰了一些,又暗自想,九郎不光救人,还是不计前嫌地救人,这玉真没白送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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溥珝开始捧宁九郎。

 

他不知道该怎么捧。

 

外面捧角儿,就是场场不落地花钱打赏,花钱给做头面衣服,乃至花钱送宅子送地。宁九郎在宫里唱戏,他连当面叫个好都算失仪,更别提越过老佛爷去给什么赏赐。

 

溥珝进宫的次数不多,好不容易又赶上一次宴饮,他直接蹭进了戏班后台。

 

宁九郎对着镜子抹胭脂,桌上放一碗银耳羹。溥珝有点奇怪:“不是说甜食齁嗓子吗,都快上台了,你怎么还吃这个?”

 

九郎没想到能在这时候见到溥珝,放下笔,站起来躬一躬腰,向旁边看过来的戏子们道:“齐亲王府世子。”戏班班主商菊贞便上来见礼,被溥珝按住:“别礼来礼去啦,我又不是给你们宣旨来的,上回听九郎唱得好,就是来看看他。”

 

班主登时露出点奇异的神色,溥珝被人注目惯了,也不去揣测他在想什么,靠在桌上,笑吟吟地对宁九郎道:“你还记得我。每回见你都见不到真面目。”其实论见面这只是第二回,但九郎很利索地收起了恭顺守礼的样子,坐下来边描边答:“怎么不记得呢?上不上妆也没什么不同,您要想看,等散了戏我卸给您看就是了。”

 

溥珝瞄到桌边挂的戏服,知道今天要唱杨贵妃。他心中一动,想宁九郎这般人才,只得给王公大臣唱戏拿赏赐,倒没有哪位贵人陪他唱过。就把脑袋伸到九郎面前:“你也给我画一个。”

 

宁九郎怔了怔:“您这是要画什么?”

 

“画太监啊,等会儿你上场我给你跑个龙套。”

 

溥珝见宁九郎的手就那么停在空中不动,急道:“你是要唱贵妃不是?这戏我熟得很,两句念白而已,不会出岔子的。”

 

“我给你跑龙套又没委屈你。”

 

商菊贞听见这两句,马上来劝:“世子,不敢这样,老佛爷还在外头,您千金之躯扮个太监,大人们要怪罪的。”溥珝觉得好笑:“不议论朝政上的事,老佛爷和气得很,扮上了引她乐一乐,有什么可怪罪我?再说她都未必能看出来我是谁。”

 

商菊贞脸都皱了起来,使劲儿锤着宁九郎道:“琴言,你赶紧说句话劝一劝。”

 

宁九郎把商菊贞的手拨开:“我不劝。世子要给我搭戏,是抬举我。”溥珝一喜,马上要在九郎身侧坐下,又听他话音一转:“不过难得有这个机会,只念两句词有点少,我呀,得请您多唱上一会儿。”

 

溥珝这就犯了难,他觉着宁九郎说的不错,自己既是要陪他唱,自然陪得越长越好,可他没打算搅掉九郎的戏,只好讪讪道:“我倒是愿意,唱多了我不大会呀。”

 

宁九郎不以为意:“不急着这次,回头我跟您仔细合计合计。”

 

溥珝此时顶乐意听见“回头”二字,连声应了好好。宁九郎不再多说什么,捧起甜汤小口小口地喝,溥珝在心上记下一笔,他得教下人去买点好银耳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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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的晚春很宜人,适合四处散心。溥珝站在微暖的日光里,袖着手看小太监们练功。

 

“给我再下去点儿!”

 

“用力!”

 

“嗷——”

 

宫里的戏班、乐班、舞班多住在南府,内廷遴选机灵的小太监学艺,也在这里进行,丝弦、锣鼓、唱念几乎从不间断,孩子们刚开始练身段,不习惯撕扯骨头架子的钻心疼痛,嚎哭声和着悠扬的乐音,能传出八里地去,听得溥珝直皱眉头。

 

溥珝直肠子在王府少爷中是出了名的,宁九郎同他打过几回交道,看脸色就能猜到他的心思,便温声道:“台上演一会儿,台下就得几十年的练,谁都得过这一遭,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

 

宁九郎号称文武昆乱不挡,无论是练什么功都轻轻巧巧的样子,溥珝把他从头瞧到脚,实在想不出这人刚学戏时狂哭乱叫的模样。又想到南府设在宫外,隔了重重宫墙,就是为这些嘈杂声响不扰到内苑,感叹了一句:“唱戏谁都愿意听,像这种练功的声音就得专门给隔起来了。”九郎应道:“苦处总要放在暗地里,读书人做了官,旁人只看他们风光,也不愿意听他们讲十年寒窗的苦。”

 

溥珝平时与宁九郎闲谈,觉得他虽然不曾正经进学,凡涉及到诗文、政事,触类旁通,却是丝毫不输于王府子弟,谈论越久,越笃定他不是一般的戏子,不由自主接道:“九郎要是读书人,肯定能当个风风光光的状元郎。”宁九郎噗地笑出来:“我们哪能当什么状元。”戏班的小旦白凤儿从边上过,也笑嘻嘻地调侃道:“九郎要读书么就是文状元,唱戏就是戏状元。”溥珝拖长了嗓子念白:“今日中状元也,着红袍,赴宫宴,一日看尽——长——安——花。”

 

所谓南府,本是因建在南花园得名,宫里培植花木的地方,花卉最为茂盛,眼前是几架白荼蘼,晚春光景,花朵挤在一块儿,层层叠叠开得像瀑布一般,香气简直要把两个人包了起来。溥珝便又说:“宁老板做戏状元,在这个园子里也算看尽长安花了。”宁九郎只摇摇头:“花都长在园子里,看两眼罢了,又不是自己的,折下来放在屋子里看才有意思。”溥珝大奇,他赏花从来只在花园子里赏,没听说过还有人非要把花折了才算数的。

 

但这点小事情在溥珝那里并不难办。转天他要再去找宁九郎时想了起来,便先跑到花市,随手指了十几盆花。老板问他“府上地址”,要差伙计送,溥珝直接叫了辆王八拱,先令人把花搬进去,自己也一屁股坐下。这种独轮车无遮无盖,最是低贱,没有贵人肯坐,不认识溥珝的人,见他如此贵公子衣着,也不免多回几次头。溥珝就是要人看见这满车的花,别人看他奇怪,他笑得越发畅快起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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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1898年,溥珝的愁容常要比笑容多。1900年,溥珝觉得自己再不会笑了。

 

婢女来报告福晋投井的时候,他只晓得紧紧绞着衣裳,气息在他鼻子里急速来回,多泄一分气力就要嘶喊出声。

 

溥珝对福晋只有晨昏定省,乳母人更随和,陪他的时间更长,他也更亲近乳母一些。而今他的乳母早早急着回乡下探望家人,去后再无消息。他的母亲教训他,极愤怒时,曾念叨说自己还不如扎在井里死了的好,现在当真投了井。他早早定过亲事,差两年过门的妻子,听说乱军入城之际惊吓过甚,与府中几位女眷一齐寻了了断。父亲还在,叔伯兄弟也在,但溥珝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单,他被遗留在这茫茫天地间,从此只剩下一个人。

 

老太后一行先离开北京,他与父亲随时可能动身,溥珝挑了把手枪送往南府,他想,或许这是和宁九郎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
 

南府的光景几乎不能用“乱”字形容,溥珝屋内屋外跑了几个来回,只见器物倒得倒、碎得碎,地上间或散着颜料,戏班子里的人哪个都没见到。正失望间,听到“宁九郎”一词从旁边飘过,他起了些警觉,忙逐声而去。

 

是两个粗使杂役打扮的人,边走边不住骂些秽语,溥珝直跟到花园子角落里的一间房前,听一个对另一个道:“西太后都跑了个屁的,她玩剩下的戏子,咱们也尝尝滋味。”王府大多重视武课,溥珝是自幼骑射练出来的,听完登时觉得火从胸口烧到脑袋顶,骂了一声,直接拎着说话者的后衣领丢了出去,又踹开房门。

 

宁九郎站在屋子里,靠着墙,左手提了个瓷瓶,脸上的粉彩一片漫污,披着件皱巴巴的戏服,里面穿的小褂还勉强能认得出是白色,大概扣子都散落了,衣襟是卷在一起又朝内掖起来的,领口仍有一片皮肤遮掩不住,好大块乌青,从脖颈延到衣领深处,但他一头长发倒是用带子仔细束起,不见半点蓬乱。

 

那两人犹不识数,嚷嚷着挤进来,打头的推了溥珝一把,啐道:“妈了巴子的小王八羔子,朝廷快没了还想着吃独食,滚后头去,爷爷们先玩!”

 

溥珝根本控制不住地发抖,他分不清自己这份怒气是更多为了宁九郎,还是更多为了他们所说的话。从前一腔热血渐渐化成冷灰的时候,他不是没动过念头,以为只有来一次彻底的颠覆,才能把某些人从昏梦里敲出。但等大清像黄昏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,最低等的力巴也能作态嘲讽,他却发觉原来被惊醒的是他自己,原来他想拼尽全身力气,留住那薄暮的最后一点余晖。

 

他直接从怀里掏了枪,一字一句地道:“朝廷一日不倒,这个人就是宫里头的戏子。朝廷真倒了,要玩他也轮不到你们玩。”说完暴喝一声:“滚!”边对着前方随手乱射。两人没想到会有这个阵仗,立时惊喊着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
 

隔了好一阵,溥珝才平静下来,去看宁九郎。在一片红的粉的颜色间,宁九郎的嘴唇显得极其苍白,甚至有些发乌,他把瓷瓶甩在一边,慢慢地跪下,仰着头说:“多谢齐王世子搭救。”

 

自从两人相识,溥珝从未见过宁九郎下跪,更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,那是种满含着屈辱与怒意,却也异常冷静,温顺,仿佛对一切厄运都安然接受的神态。溥珝真想要去抚一下他脖颈上的伤痕,手到半空又停住。他有点恐惧,宁九郎的这个举动像是昭示着什么,不知道真伸出手他会是怎样的反应,但在这种摇摆不定中,他的脑子一点点清晰了。

 

溥珝也慢慢跪下:“是我不对,我说错了话,给你赔不是”,说着便俯身叩了个头。宁九郎既没有像他往常可能会做的那样,急着请溥珝起来,也没有显出更冷淡的意思。

 

于是溥珝自己站起来,再一次双膝落地,他伸出手,触到宁九郎的衣襟,哑着嗓子郑重地喊他:“琴言。”

 

“琴言,是我想求你搭救我。”

 

宁九郎的嗓音像他一样低哑:“我能救您什么?”

 

“这个世道,戏唱一出就少一出,日后你还在宫里也好,去哪里也好,让我给你搭戏吧。”

 

宁九郎没有作声,过了许久,他也伸出手,缓缓覆在溥珝的手上。

 

溥珝回握住他。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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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著片段:

“八国联军来了,主要就是抢戏子,顺手也抢些金银财宝,供他们皇上造了一个……”程凤台就近拈来,道:“一个像清风大戏院那么大的金丝笼子,把戏子们都养在里面,扮上妆,日夜不停地唱戏给他们听。那些王公贵族高兴了呢,就丢些吃食进去喂戏子。”

 

程凤台的故事说得好生离奇,商细蕊从来也没听人谈起过,皱眉道:“这不是真的吧……”又想庚子年的时候,宁九郎是在宫里的。但是他始终对这一段历史闭口不谈,乃至谈及色变,难讲是真事呢!

 

一顿饭商细蕊也没吃可口了,他好像听了一个聊斋故事似的心内惶惶然,庆幸自己晚生了十来年,避过一劫。又庆幸宁九郎有齐王爷搭救,没有被洋人明火执仗地抢去,果真皇天在上,吉人天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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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涟又把程凤台引见给齐王爷,大家聊了几句,他们之间的交点不过还是那座王爷府。

 

齐王爷道:“程二爷住着还舒服吧?”

 

程凤台老觉着他如此高价购下王府,齐王爷看他的眼光就像在看个傻缺,在这种心理作用之下,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,以示他慧眼识珠,王府物有所值:“还行,除了有点冷。那座花园实在得人意,内人很喜欢。王爷开个高价,也是有道理的。就那几块太湖石市面上也少见了。”

 

齐王爷笑道:“价儿高不是因为花园。程二爷应该知道,我额娘投井死在那里。可是后来的事您就不知道了。当年从西安回来,只从井里捞上来几件衣裳,我额娘的尸首早给泡化了。后几年总有丫头看见我额娘的影子在跨院里转悠。她那是含恨而终,芳魂不散呐!卖宅子的时候我就想,不能卖贱了,卖贱了对不住我额娘。”

 

范涟听得毛骨悚然,又有点想笑,这一股对冲的情绪噎在胸口,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看齐王爷,又看看他姐夫。齐王爷的神情非常认真,并不像是开玩笑或者故意恶心人,甚至可以从他脸上看出一种耿直和诚实。

 

程凤台一时之间也有点发呆,拧眉瞪眼地看着齐王爷:“你……这……”

 

齐王爷对程凤台一拱手:“您安坐。本王先失陪了。”

 

待齐王爷走远了,程凤台回过味来,一拍椅子的扶手:“我操他大爷!”

 

他这一声嗓门挺大,周围的客人们都探头看他,连安王爷都看过来了。齐亲王的大爷乃是先帝爷,程凤台欲操之而后快,这罪过可不小。

 

范涟忙按住他的手臂,劝道:“姐夫。得了。他是真愣!真愣!不是涮你!谁都知道他愣!”

其实事到如今,范涟也不明白齐王爷究竟是真愣还是装愣。他这样七窍玲珑都看不明白的人,别人就更没指望窥得真相了。

 

齐王爷是一个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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